乡居
◎黄芳
雨后，这片山水最是魅惑，青山流转，绿树逶迤，满目苍翠.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到处眉眼盈盈，眸子闪动。
这是乡村，中国千万个乡村中的一处。
一
碗豆苗缠缠绵绵，地菜招摇着碎花碎叶，蕨菜拳拳生长。
喜欢这个清亮多彩的季节，采蕨弄荠，不亦乐乎，饱了眼福又饱口福。
这个季节回乡，看父母是一出，为野菜牵动是另一出。
采蕨，掰笋，捡蘑菇，做青蒿粑粑，扯地菜。
一把地菜在清水中濯洗之后越发水灵，母亲一旁帮忙捆扎，一边唠唠叨叨，好让我带回城里家中。
“那个闵大娭毑去了啰!”
“去了？去哪了？”我一贯轻描淡写母亲的唠叨。
“去天上了嘞，去享福!”
我轻笑，一个九十岁娭毑去了，寿终正寝的确是件喜事。
“那个霞姑男人也去逝了，抬到医院就没救过来。”
“啊！”我惊呼，她说的是村里一个媳妇，男人才五十岁不到，儿子刚成家吧，早些日子还在乡村高谈阔论，说某某某太不划算，赚了钱，日子好过了，还没好好休息几天就撒了手，如今自己撇下儿子房子票子……
摇摇头，独自唏嘘。
少了某个人影，小村依旧。
类似事情几个月前刚刚发生，几年前也曾发生，叔叔、婶婶、大爹、二伯……年龄大的八九十岁，年龄小的三四十岁，村中逝去的生命一个接一个。
前些天霞姑前去吊唁同学老公，事业正兴却英年早逝，感慨命运不公，天妒英才，此刻别人又在为她吊唁。谁道上天不是捉弄于人？当年她活泼天真地嫁入该村，在陌生的地方生儿育女，如今户主猝然离去，他乡已成她乡，回不去了。
人生是一段孤独的旅途，有热闹，有繁华，终究归于平凡，宁静，甚至萧条落寞。
荠菜仍水灵灵生长，艾叶如旗般风中猎猎，一茬又一茬。
二
一条新修的柏油大道从她家门前过。
霞姑初为人妇嫁入本村时，脸上带笑，眼中放光，很是热情能干的一个人。之后常见她里里外外忙，种菜、养猪、挑粪，利索麻溜，流海整齐，长发齐腰，担着担子身材一扭一扭的，苗条中透着结实，脸蛋红中透亮，生活的压力没让她老去，反让她格外美丽健康。
再从她门前过，脚步有些轻悄，怕惊扰她丧夫的噩梦。丈夫身强力壮，有一手好木工活，长年在外做工劳累，三高，没注意节制，等晕厥送医院时已经迟了。其实这些年中年猝死的事已不止一两件了，村里已有好几例，医学统计数字更在逐年上升，心血管病成了危害人类健康的最大杀手。
门前果树长势良好，盛夏季节，各种草木葱浓蓊郁，在阳光雨水充足的生命旺季拼命劲发。
“吱呀”水响，她在井处摇水洗物，还是笑意盈盈，还是青春模样，泪水洗过的脸庞似乎更见清彻。
“忙些什么呢？”忙打招呼。
“带孙，刚出生的，才一个月”，从容回应。乡下女儿成家早，生孩子早，四十出头，城中妇人忙着怀二胎，乡里妇人就升级做奶奶了。
她不会知道“遇到他，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来”，也不会知道“木木芙蓉开，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人生禅意。她只知道日头升起来，就要生火做饭，洗菜喂猪，日头落下去就要停歇休息。
一朵花开一朵花败，新添的成员弥补了家的残缺，新生儿的喜悦取代了逝者的哀伤，生活总得向前走，也永在向前。
美人蕉花冠灼灼在微风中摇曳，闪烁，不媚俗，不平庸。匆匆路过时，你不在意它也会扎你的眼，它红得山水动容，眼球惊艳。
它生长在山野间，其实它完全可以登堂入室，进得大雅之堂。
三
大樟树，大桂树，枝条横斜，覆盖了差不多大半个屋场。夏天遮阴纳凉在此，不必要空调，下雨风舞树叶沙沙，临窗听雨眠，又是入诗的意境。
小孩子们屋里屋外、房间树下玩耍，倘若没有作业，没有老师父母约束，真可谓无忧无虑寒尽不知年。
大儿锄豆西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历史总是出奇相似，田园牧歌亘古绵长，黄发垂髫一直怡然自乐。
“昨天怎么样？”午觉后女人们聚一块聊天，婆婆神神秘秘地问华嫂子。
华嫂子笑而不答。
“你咯堂客蛮厉害哆，又猜对了。”婆婆眼里满是惊羡和佩服。
“你们不晓得看电视呢……”华嫂子边耳语边解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你屋里还两个当老师的，要他们破解破解嘛，现在社会，干什么都可以发财……”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华嫂子昨天大概买彩票赚了，今天乐滋滋传播喜讯顺便传经布道来了。
华嫂子家里孙子七八岁，成天不是猫狗就是手机电视，要他读书写字，不是脑壳痛就是肚子痛，才上小学就双科不及格，华嫂子说，咯细伢子生下来算命先生定了的，会读书，长大了会读的嘞。
她老人家对孩子期望就像玉米种下一定会结玉米，水稻插下定收谷谷，久旱必下雨，天热必有阴，是个自然而然无需着急的过程。这未必不对，她老人家可没期待玉米结谷子，水稻结玉米。
国家政策一年比一年好，养老基金，创业基金，扶贫项目，村里经济弱一点的人家，政府送钱，爱心人士送物。受扶对象呢，有的是天灾，有时是人祸，家庭拮据买不上房、车，但政府一扶持，一般都住起了楼房，买了摩托车，吃得起鱼肉。授鱼不如授之以渔，后来政府送的就不是红票票，有时是蛋鸡，有时是黑山羊，想让村民勤劳致富。村中人不善养殖，送他鸡鸭也有杀了吃的，华嫂子看不下去了，国家好生给你扶持，你们就这么咸鱼淡吃了，好吃懒做，这是歪风邪气嘛，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这些鸡鸭都给收回去。
太阳下山，田间暑气渐渐消散时，华嫂子扛锄将苗已枯萎、地下籽实饱满的花生挖了来，汗水将她还原成农民本色。
高粱日渐红亮，稻子翻着绿浪，孩童嬉闹慢慢不见。夜暮降临，乡村恢复了宁静与清涼，一把蒲扇，几张木椅，仲夏苦夜，开轩纳涼，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