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芳

　　像小孩急于钻入泳池，我急于钻入一场秋雨。

　　立秋已经月余，夏日仍像占据主场不舍离去的明星，经典老歌一首首翻唱，终至嗓子嘶哑，喉咙冒烟。

　　聚光灯暗淡下去，丝绒般幕布从四面八方聚拢，激起的热浪还像一头红了眼晴的公牛，一个劲往前冲，找不到方向时，茫然在原地打转，终被一记闷雷架住牛头，失了威风。

　　疾驰的车流陡然放慢了节奏，似乎想看大戏谢幕的热闹。红绿灯及时上岗，停歇的司机摇下车窗抻长懒腰，斜倚在座椅上索性点起一支烟，掸出的烟灰一半飘出窗外一半飞向座椅。

　　空气中飘着尘土被中途拦截的挣扎味道，梧桐叶上开始巴嗒巴嗒掉下水滴，打在撑开的伞面上，蹦跳着无尽的开心与愉悦。有几滴溅到小腿上，脚踝上，清清凉凉的感觉，像邻家不时窜到你身边的小狗，湿润的鼻尖与你来个亲密接触。

　　紫薇脸色苍白，硕大花朵指向苍穹，太久没有得到甘霖滋润的她，咕咚咕咚欢饮不休。大柳树佝偻的身躯一下挺直，蜷曲的柳叶摊开了，纤纤玉指轻柔拨动琴弦，《秋日私语》旋律纷扬。桂树也在沙沙欢歌，一场雨后，它将进入生命旺季，孕育三秋桂子，满径芬芳，让每个过客发丝飘香。

　　那满池荷呢，骄阳下袅袅娜娜，亭亭玉立，“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一朵粉红就是一个二八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如今花凋叶残，一瓣尚存，可怜的人儿，憔悴到这般模样。丝雨来了，荷盘滴溜，眼波流转；雨珠蹦上另一荷眉梢，似颦似蹙，别有韵致。慵懒的少妇稍加收拾，临水梳妆，风姿绰约，与二八佳人相较，又是一番风情意味呢。俊俏的游鱼在荷叶间往来翕忽，绿皮青蛙趴在荷台上唱着那首古老情歌，这是在抒发哪种忧伤和暗恋呢。

　　广场上湿漉漉的，这面镜子洁净得正好拍倒影，爱美的大妈又不来跳舞了，聒噪不休的蝉鸣呢，也噤了声，换了别的虫唱，唧唧啾啾，带了点忧伤，一点落寞。

　　说到落寞和忧伤，一颗樟树籽“啪"地掉落在跟前，我甚至听到它落地的痛快与决绝。不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般静吗？个头那么小又那么扎实，像个小铁锤，颜色青绿青绿，透着青春与朝气，它大概不是赴死，而是赴生，试图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寻觅佳处再落地生根。

　　一片桃树叶飘过，绚烂着，笑着，其它叶还青涩着，单调着，它已斑斓、丰富，这未尝不是一种诗意和浪漫！桃儿有乒乓球大小了，掩映在斑斓的叶间，水彩画般活泼有趣，橘柚却腆着大肚，贪婪生长。

　　鞋跟踩着水，鞋面有些濡湿，贪恋清凉的不只我，还有一个大叔，在前头拐弯处与他相遇，哼到一半的歌骤然打住，是怕歌声不小心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呢，还是陌生人的腼腆？和雨一同快速闪过。

　　奶奶带小孙女出来遛弯，哪料到今天正好碰上雨呢，昨天闷得不行，等它来；前天大前天都阴沉着脸，以为它会来；今天不经意却撞了个满怀。奶奶凉棚下避雨，小孙女却要踩着雨水回家，小孩永远比大人有乐趣。

　　灯光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刚刚湿漉朦胧的世界一下眉眼闪烁，在石头上、叶尖上、芦苇上、睡莲上跳动。不远处高楼的灯火明了，雨雾中像一只只硕大酒杯，盛满泡沫四溢的香醇啤酒。

　　此刻，若是隐居山中小屋，定可饮茶芭蕉下，或卧床听雨眠，第二天醒来时，架上的牵牛花开得蓝莹莹的，它一定做了个蓝盈盈的梦。

　　郁达夫将江南的秋和北方的秋形容为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真是绝妙的比喻。江南的秋是疏淡的，清浅的，温润的。它的风不会忽然变凉，雨也不会猛然而下，叶更不会潇潇而下。它总是慢慢的，迂回的，当你以为雨来了，天凉了，烈日又会老虎回头杀个回马枪，晒你个人仰马翻；当你以为柿子黄了，橘子红了，金秋来临了吧，那河畔的柳还一头秀发纷披，让你怀疑春天还未走远；当你听到秋虫在床底下、篱笆边、花园里嘶鸣时，秋已深了吧，第二天瓜果架上丝瓜花吹着黄艳艳明晃晃的喇叭，蝴蝶翩迁，黄蜂、土蜂贪婪吮吸花蜜，你以为秋还远着呢！

　　当你回到乡间，不敢再抬着竹床，到坪中星空下去乘凉；当深邃的空中挂着一轮圆月，发着清冷的光辉；当早起的你遛弯时，路边草尖上现出圆圆的晶莹的露珠；当你感觉手臂微凉，翻找长袖，奶奶的老寒腿开始隐隐作痛，须穿上秋裤了时，秋，已浸润人间好久了。

　　到底思慕乡间的秋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