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犹如此

◎宾梅

一直想用文字存档和爷爷之间的回忆。可许多事物就是想起时如一轮圆日,充满力量,盛载情绪,落笔时却碎成余晖,任我怎么伸手捞取、努力拼凑也无法忆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是啊,爷爷离世之后,我的太阳也时常湮没在山林之中,未曾升起。

家门前的樟树已经枝繁叶茂,每一寸都透露出强劲的生命力,还记得刚栽时,它那么瘦弱,好似略大点的风就能将它摧残。和那时的我一般小,可幼时的我却从未留意过它。它确实太过普通,在湖南每一个市县的街头都随处可见。可就是这样普通的树,却在他乡的街头让我有一瞬间的呆滞,而后泪流。

我有记忆之后的童年都是在爷爷家度过的,小学时,这棵树刚栽,它见证了我第一次挨打。在爷爷的家乡,孩子们之间最流行的游戏是“过家家”,瓦片当碗,树叶换上新身份“蔬菜”,砖头则是“肉食”。可顽皮的我怎么甘心一直玩“假扮游戏”,我偷出家里的鸡蛋、苹果,一下子就在孩子堆里出尽风头。晴朗之后就是乌云席卷,事情暴露了。第一个挨打的是表姐,她的哭声响彻耳边,我害怕极了,未打先哭,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狼狈。爷爷的巴掌高高扬起,那是庄稼人的手,粗大、厚实、有力,遍布苦难和岁月的痕迹,可这手却意想不到的温柔,如雨点轻落在我的屁股上,爷爷这是在演戏呢,怎么一点也不痛!月色洒落,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我说起这巴掌的奇怪,妈妈只是笑着说,爷爷心疼我太小了。可门前的小树知道,这是爷爷对我的偏爱,我听见它哗哗的笑声了。那晚,我伴着月色做了一个好温暖的梦。

中学时代,在城里读书,每次放月假就坐着穿梭城乡间的大巴回家。大巴上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与难闻的气味,窗外也都是千篇一律的乡村景色,这些都让那时自以为初见世面的我厌烦,唯有快到家时的那句“师傅,粮站那棵树下踩一脚”可以窥见孩童的雀跃。下车第一个瞧见的准是爷爷,或是和老友在树下打着字牌,或是拉一把藤椅在前坪看着新闻,或是拄着拐杖来回踱步念叨着我怎么还没到家,这个身影是我中学六年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一根线,牵着我,回到那一树绿叶下。

大学去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异地,回家的频率从一月一次变成半年一次。一年冬天返家时我猛然发现,树竟已如此粗壮,树荫可盖住四分之一的前坪,在这条蜿蜒的乡道上成为夺目的风景。可爷爷却在抽枝发芽间老去了,白发渐多,语速也变得极为缓慢,腿脚不利索了,我端着饭碗从厨房快步走到前坪,爷爷却才刚刚迈出厨房。可那时的我却并未在意,总觉得爷爷还是当年在小树旁挥舞着巴掌吓唬我的威严老头,如今忆起真是万般悔恨,我也开始真正理解了“人都是失去之后再懂得后悔”这句话。

22年年初的时候爷爷身体就已经不好了,在病房里,姑姑说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都会叫着我的名字。我一心想着今年一定要把工作稳定下来,让他不要担心了。可是生死往往没有常理,总在人意想不到之时给予暴击,仓皇袭来,狼狈离场。

2022年5月26日18时,爷爷永远离开了我。经历死别,我开始切身体会到生命竟然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为人力所左右。坐在回家的高铁上,突然觉得这小小的车厢真像一个微缩的社会。抖音短视频的声音,小娃娃动画片的声音,车厢播报到站的声音……每个人内心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情绪,每个人都在走向不同的目的地,没有人察觉到我此时的情绪。

这种情绪并不是连绵不断的悲伤,我还可以若无其事的在群里聊着天,还可以刷着小红书,甚至可以浏览娱乐新闻的热搜。可这种情绪是突发性的、侵略性的。在来高铁站的路上,看着的士窗外划过的高架桥,眼泪就开始浸满眼窝。在刷着微博的时候,看着热搜上的“爷爷与小树”这篇课文,心突然有强烈的刺痛感,我的爷爷并没有像课本上的爷爷一样照料过门前的小树,可这棵小树随着我的成长,爷爷的年老,依然一天天的茂盛了,枝叶都透出强劲的生命力。今夜到家的时候,小树一如记忆中的繁茂,可是我的爷爷却永远的离开了我。

樟树的树龄长达千年,有着强劲的生命力,足以见证一代又一代人生命的轮回。爷爷离世之后,我已经很少回老家了,最后一次见到这棵树,它的树荫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了,叶子也败落了许多。听说是考虑乡镇建设人工修剪了。砍伐杂枝后乡道更宽了,前坪更敞亮了,树下却再也没有老头的身影了,我也再没听到过树哗哗的笑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作者:宾梅】 【编辑:蒋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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