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母亲

◎刘利元

初夏的风掠过广袤田野，掀起层层麦浪，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我站在老家门前的老槐树下，恍惚间又看到母亲踮着脚晾晒衣裳的身影。这棵树是她年轻时亲手栽种的，如今枝繁叶茂，枝丫早已越过房檐。就像她用九十年的时光，在这片黄土地上，为六个儿女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

母亲只念过两年书，却将“善良”二字深深镌刻进生命的每一个篇章。二十世纪70年代的村子，贫困如影随形，生活的艰辛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清晨，总能看到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路过我家门前，他们总会在门口稍作停留，眼神中透着渴望。母亲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转身就从瓦罐里摸出几把炒蚕豆，或是香脆的红薯片，轻轻放到孩子们的手心。寒冬腊月，当她发现邻家孩子的套鞋里只垫着干草，冻得通红的脚丫连双袜子都没有时，二话不说，剪开家里的旧棉衣，细心地将棉布裹在孩子们的脚踝上。孩子们不再哆嗦，脸上洋溢着笑容，高高兴兴地奔向学校。

母亲六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一声惊呼打破了村庄的寂静——邻居家的小女孩失足跌入结冰的水井。母亲正好从旁边路过，听到呼救声，她来不及叫人，迅速冲到井边。井沿结着厚厚的冰，异常湿滑，母亲跪在冰冷的地上，用冻得发紫的手死死抓住孩子的棉袄。那一刻，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危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小娃遭罪。终于，孩子被成功救起。事后有人问她怕不怕，她搓着开裂的手掌，笑着说：“那时候哪顾得上怕啊！”这件事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人们都说母亲有副菩萨心肠。不仅如此，我的父母还无偿照顾队上的五保老人六娭毑夫妇多年，待他们如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老人去世前，将身后事全都托付给了母亲，这份信任，是岁月里最珍贵的情谊。

我的爷爷是革命烈士，受到很多人的敬仰，母亲则扛起了传承的重任。每当政府邀请她讲述爷爷的革命事迹，她总能将爷爷牺牲前后的故事讲得惊心动魄、感人至深。记得有一次，我陪她去附近的小学演讲，教室里坐满了师生。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比画着，声音洪亮，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瘦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无数先烈的力量，那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

母亲的勤劳，早已刻进了骨子里。白天，她帮父亲弹棉花，巨大的木弓在她手中上下翻飞，雪白的棉絮如云朵般蓬松；夜晚，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鞋子，细密的针脚，连专业裁缝看了都忍不住称赞。最让我难忘的，是她调解纠纷时的样子。哪家夫妻吵架，哪户邻里争地，只要母亲往院子里一坐，端着搪瓷缸子喝口茶，三言两语，就能解开大家的心结。她常说：“过日子就像穿针引线，要耐着性子慢慢来。”

父亲患病的那两年多，是母亲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常常在半夜吵闹，使唤母亲做这做那。我们兄弟姐妹心疼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劝她不要理父亲。可母亲却说：“我一定要对他好，他父亲为革命牺牲，母亲也改嫁了，小时候受了太多苦，现在病了，我一定要照顾好他。”此后，母亲变着法子给父亲做好吃的，把药碾碎了拌在饭里哄着他吃。有一次，父亲走丢了，母亲找遍了两个队，直到深夜，才在邻队的柴垛旁找到他。她毫不犹豫地把父亲裹在自己的棉袄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家走。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那是相濡以沫的深情。

母亲对我们的教诲，最常说的就是“要孝顺公婆”。她不仅嘴上说，更用行动给我们做了最好的榜样：曾祖母卧床的两年，她里里外外照顾得仔细周全，毫无怨言；姑奶奶家困难时，她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鸡蛋送过去。母亲的好说也说不尽，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四姐妹在各自的家庭里，都成了人人称赞的好媳妇。

如今，家乡的老槐树又开花了。洁白的花瓣就像母亲当年给孩子们包脚的棉布，柔软而温暖。在这片她深爱的黄土地上，人们依然念叨着她的好：刘家奶奶救过谁家的娃，调解过哪桩纠纷……这些细碎的记忆，如同她给我们纳鞋底时的针脚，密密麻麻地缝进了岁月。在时光的长河里，这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开出一朵永不凋零的花，芬芳着这片土地，也芬芳着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