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与一座村庄,一直不离不弃。我与一座村庄,在DNA的鉴定里,有血脉相同的基因。
我来到城里已有30多年了,去过我故土的人说,我的样子,竟然和村庄的地貌越长越像。
我故土的那座山梁,它叫马耳坡,沉稳中带着风吹草浪的激情,憨实的土里一年一年收获出粮食瓜果。这个叫马耳坡的山梁,在我的中年岁月,它的厚土滋润着我的心坎,它的井水灌溉着我的心田。
这个叫马耳坡的山梁,它实在是太小,哪怕是在一个县级的地图版面上,也没有它的标识。但我的生命,就是在马耳坡上孕育的。
我在马耳坡上的童年时光,就是春天金黄的油菜花和整齐的麦浪在山梁四周起伏,我的村庄在一片风声里静默或者舞蹈。
在老影集里寻找我在马耳坡上仅存的几张照片,都是端端正正站在马耳坡的桃树前一脸憨态又茫然的模样。照片上的人,面色黯淡,带着忧愁,领子上的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一如那个年代的拘谨严肃。
1978年,我家的几间房屋已由茅草房改建成了土墙黑瓦,猪圈和灶屋依旧是山草覆盖的草棚,其他村里人的住宿条件比牲口也好不了多少。40年后的今天,我对乡村的嗅觉记忆,除了满山满坡野花的芬芳气息,便是院坝地窖里烂红苕的气味。
40年前,我对村庄的记忆,是乡亲们蜡黄苍白的脸色,是那布满黑白的斑点。那是因为体内寄存着太多蛔虫的缘故,所以那时,乡亲们每一年总要到赤脚医生那里去领一种专杀蛔虫的“宝塔糖”服用。40年前,村庄的一条土路,到城里有30多公里的路程。每一次步行到城里,就是一次长途拉练。
我的村庄,在1978年的岁末,从广播里听到了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消息。那一年春节,在村庄的文艺演出中,划彩船的悦耳唱声从一个乡村的姑娘中吐出:“三中全会好哟,我们的彩船划哟,划哟……”这竟让一个9岁的少年在梦里梦见了她画着红妆的眉眼。
一个在丘陵里沉睡的村庄,到底是什么时候听到了一个国家改革开放的春雷?中央出台的各项政策,是从镶着锡箔纸一样发亮牙齿的魏支书和喜欢顿顿要喝红苕酒的牟村长召开群众大会传达会议精神时朦朦胧胧得来的吗?
40年了,我的村庄在朝雾夕照中一路走来。1981年,村里实行包产到户那一年,我家稻谷亩产达到了400多公斤。每家每户杀了年猪后不再出售一半给公社食品站了,团年宴上开始有了自家承包的鱼塘里打捞上来的鱼。村里的年轻人也开始流行喇叭裤、萝卜裤、牛仔裤了。而我还记得,村里当时一个男青年穿着花衬衣和喇叭裤提着录音机从山梁上招摇而过的神情,录音机里正传出邓丽君唱的“甜蜜蜜”。再后来,村庄里又飘起《乡恋》《在希望的田野上》《万里长城永不倒》《十五的月亮》这些那个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歌曲了。
40年了,我的村庄还在原地等我吗?村庄的孩子们在微信视频里聊天了,村庄的土特产品通过村里的电商平台飞到了大江南北的千家万户。我的村庄在一片果园的浓香里被包围着,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楼房掩映在绿林中,一条条大道通向四方。我的村庄,山花烂漫,瓜果飘香,游人如织。我的村庄,被葳蕤的植物浸染成一层墨绿色,成为大地上一幅飘动的油画。
今年春天我回到村庄,在一片桃林里坐下,纷纷飘下的桃花落满了我的全身,在一片桃花的暗香里,我突然感到,在40年岁月的风声中,村庄就像我面前的一株植物,它在春风里一天一天拔节成长。每当我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去打量村庄时,我才感到40年前的村庄已成了记忆,但它淳朴的气息还在影响着我。
马耳坡的这个村庄,它是中国无数个乡村在40年的风云激荡中一个小小的缩影,但寄托了我对它的祝福和充满深情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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