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恭森
“萤火虫,飞过垅……”耳畔传来一阵熟悉的儿歌,我的思绪顿时被拉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一个关于我爷爷的奶奶的故事,我的爷爷生前曾绘声绘色地讲过很多遍了。我小时候每年清明也会跟随长辈去这位远祖妣坟前扫墓,也会再次听到她做人持家的故事。日子久了,听得多了,我就像自己亲历过一般。仿佛睡梦中,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拄着一根拐棍,缓缓地从风雨中向我走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大风也一个劲地刮个不停。我撑着伞,将“三牲”摆放在拜台前,把半瓶酒洒向坟顶。酒香蹿上来钻入我的鼻孔,香得透心!雨像有人用提桶子泼下来似的,地上的水直流。我无法跪拜,行了三个深深的鞠躬礼!
且说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这位老太太的丈夫,是大清光绪年间的秀才,家谱上说他是一位郡庠生。考取功名后,他听闻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斩首于京城的消息,对朝廷感到非常失望。于是辞官不就,在乡下当了几十年私塾先生。他会治学,我家在当地是一户勤耕苦读的书香人家;他也会盘家,屋里有20多亩水田,十几亩油茶山,这在当时是蛮殷实的。这位秀才的夫人呢,也是远近闻名的贤内助,她知书达礼,勤俭持家,心地善良,处处与人为善。
我爷爷讲过这样几个故事。有行苦力的路人进来要水喝,她会进屋泡一大碗茴香茶,然后在碗里撒上一些空谷壳子。客人觉得奇怪,但口渴得厉害,无法,只好一边吹开空谷壳子,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老人望着客人喝完一碗茶,舒心地微笑着问:“还要啵?”喝茶人望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像个有坏心的人。为何又要在茶碗里撒空谷壳子呢?
老太太从客人眼神里读到了他的疑惑,便笑道:“我晓得你口渴得很,如果不撒点空谷壳,你会像牛饮水一样,大口灌进去,呛坏了肺怎么得了!”
路人很感动:“那您还倒一碗给我吧。不要撒空谷壳了,我会慢慢地喝呢。”
老太太身体一直很硬朗,晴天如果没有太多的事缠身,她就抽空到屋后山上、田间地头挖草药,如过山龙、金银花、山钩藤、七叶一枝花、路边筋、蒲公英、车前草、田菊等。挖回来洗干净,一小把一小把捆好,挂在外面的墙壁上,让日光去慢慢地“烤”干。这些草药最后都是本地人取走了,用于煎凉茶,或给家人熬祛风寒湿热的汤药。她还有两项过硬本事:治烧伤和治少儿白喉。给人医治供药无数,但从未收过一分钱。
雨天,她就坐在堂屋里打布带子。因为堂屋里光线好,又便于招呼登门造访的客人,一举两得。她打的布带子又密又宽又长,好结实。那些年月,经常有拖娘带崽来要饭的。老太太先是进房里用米升筒灌一满升米倒进来人的布袋里,然后随手抓一把她打的布带子,交到来人的手上。这些布带子实际上就是给那些来乞讨的人背小孩用的“揹带”。老太太总是担心那些乞讨的人跑长路费力,摔伤了孩童。
俗话说“吉人天相。”很有道理。老太太长寿,从未病过。但到八九十岁的时候她就不到外面挖草药了,也打不动布袋子了。于是,她就负责带曾孙,讲故事或唱儿歌给他们听。
那是一个秋天。秋高气爽,和煦的阳光,从屋前那棵大桂花树枝繁叶茂的缝隙里洒落下来,像一串串闪着银光的珠子。树上的小鸟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音里似乎没有往日的那份欢乐。老太太坐在大门外的阶梯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身边围着三四个曾孙辈的细伢子。她给他们唱儿歌:“萤火虫,飞过垅,借把锁,锁大门。借条牛,犁大丘,借匹马,跑杭州。杭州路上一间塘,捉只鲤鱼八尺长,爹就要留了打酒喝,崽就要留了讨婆娘……”唱完,打了几个“哈哈哈!”然后,喉咙里打了一个“嗝”,就“睡”着了。
细伢子忙跑进去喊道:“姥姥睡觉觉了!姥姥睡觉觉了!”等我爷爷的父亲闻声跑出来一看。老人彻底睡着了,鼻孔里没了一点风,呼吸也停止了。或许,是远处飞来的萤火虫,带着老太太的灵魂飞去了遥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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