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小时候,家家户户夜晚都是点煤油灯照明,一俟夜晚到来,乡间便暗黑可怖。晚饭之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总爱凑在一块儿,找些娱乐,最刺激的莫过于讲鬼故事。
父亲是下乡改造的右派,村里不少人叫他“书包子”,讲鬼故事时,人们自然都齐聚我家。他们口中的鬼总是这样:披头散发,面如凝脂,来去无声。我听后胆子越来越小了。
农村那时屋内屋外地面均没硬化,由于怕鬼,冬天我洗脚后,站在屋中央使劲朝门口泼掉盆里的水,结果每次都将水洒在屋内地面上,激起一层泡泥,我当然免不了受一顿苛责。
那时,大队的小学离家有十多里路,冬天放学后,我一般摸黑回家。当穿过那三处方圆几里没人烟的乱坟岗时,我拼命奔跑,跑时还总是不忘一眼眼扫视两边的那些坟包,生怕里面会冒出一个什么森然之物。
有一次,我一个人正在枫树湾的路上狂奔,当视线再次从坟墓边掠过时,我看到一个黑影徐徐从杂草中升起,我吓得僵在那儿,半天动弹不得。心想:今天我要被鬼抓去了。我双手捧住两眼,生怕看到它倾泻如瀑的长舌头,于是大声对它说:“你一口气吞了我,别把我撕烂了。”
“吞什么吞,当我是什么啦。”一个男人懒散又气懑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我睁眼一看,是队里惯于小偷小摸的刘毛儿,大名叫刘登银。我害怕他伤害我,于是甜甜地问道:“登银叔,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捡了正云一只鸡,他喊人来要揍死我再送大队治保委,那地方我进去过几次,挨打的伤一直没好。”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那些狗日的,没一个好人。”最后那句话让我的心咯噔一下,回头看时,他已沿我来的方向走远了。
一日,听母亲说起刘登银,才知道他从小就是孤儿,是靠小偷小摸“自给自足”长大的。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听过关于他的事,也许他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其实一同消失的还有很多人内心的悲悯。后来看聊斋,又认识到,鬼也有好坏之分,跟人一样。于是我对鬼的惧怕减轻不少。
2002年夏天,父亲在桃源县人民医院住院,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父亲不时需要输血。有天晚上凌晨,父亲又大出血了,我从病房赶往血库,出院门时一脚踩在了一团东西上,我低头就着昏暗的路灯一看,地上睡满了人,我刚踏在了一个人的肚子上,我连声说“对不起”。
“他听不到,他们都死了。”斜倚着门框的一个戴破麦草帽的男人嘟哝道。我心里记挂着父亲,只得一溜烟跑向血库。回来时,门口再无人影,只留下几滩血迹,证明那不是我做梦,听人说是桃源开往慈利的客车掉到山崖下去了。
生命脆弱,好好的人一下就没了。从此,我便又希望人生有轮回、有阴间,还有鬼。特别是父亲、晓阳哥、国清哥去世后,这种想法更加强烈。如果有鬼,那我就可看到他们,还有机会对他们忏悔过去、诉说思念。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每赶在鬼节前打发祖人。民间传说阴历七月十五鬼节那天,阴间有一次重大庆典活动,鬼们都赶去参加盂兰大会。要让所有先人带上干粮和钱财,尽兴赴会,打发时得烧冥纸、供奉粑粑之类。
晚风骤起,纸烬飘飞,我凝视着暮霭中的青烟,追忆着父亲的音容笑貌。惚恍中,我还行进在那条求学的路上,我还是那个怕鬼的小女孩,而一切的困苦都有父亲这个高大的身影来扛。
时光荏苒,一晃若干年过去了。如今,那个高大的身影已赴天国,我也一如既往地虚度着光阴。我一面愧怍于自己的一事无成,一面又坦然于自己不再怕鬼。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厉鬼总是躲在良知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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