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卓
记忆中,三五个孩子顶着一脑袋光影从梨树下钻出来时,桃源小学的这一天,就开始了。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事。那年,我从长沙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归属于白沙的这所村小学。白沙位于长沙县北部,邻平江。桃源村在团结水库之内,四面群山茫茫。学校立在一个山坡上,满山栽种着梨树。山下,一条小溪,绕学校而过。
那是春天的早晨。说是早晨又不太准确,但也不太晚,太阳没到一竹篙高。乡里的孩子踩着雾出门,但走到学校时,太阳就差不多爬到竹篙顶了。阳光是斜射满山梨树上,春风横梳过来,高高低低的梨树就晃,这一晃,就把还很嫩的阳光晃了下来。常常是,光脚的孩子们东一脚西一脚地踩着这些掉落在地的阳光,吱吱喳喳地,走到我们面前。
这里,雨天没有这么多诗意。
春季的山溪水,易涨易落,小河总是时不时将桃源村的大半孩子阻隔在河的那一边,只能远看梨山顶上三间黄泥巴屋的学校发呆。
总是年近六十的张爹先下水去接孩子。
河中的他,一手勒着裤子,一手伸平在河面上寻找平衡。哗哗的雨点砸得满河都是窟隆,伞却不能打。河面上,风“呼”地一声扑过来,老人的眼睛又很不好。这样的时候,孩子们常伏在老人背后,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去看湍急的河水拍打老人那瘦骨嶙峋的脚。
矮而胖的,是丁老师。无论怎样将裤脚勒高,河水仍要浸湿到她大腿。这样的日子里,她少不了换两次裤子。
学校就三个老师。我也去接孩子。
我敢说,只有早春二月涉过河水的人,才知道冰凉刺骨是什么味道,河底的石头抵着脚心,有多痛。
还好,老师们半身湿透之后,孩子们都过了河、上了坡。当然,他们也个个一身湿。春风如柞刺,湿漉漉的身子被风一吹,很易感冒。总不能让孩子们凉着呀,于是,几个人搬来一捆干柴,在走廊上烧起两三堆大火。孩子们雀跃着围过来,或用手拍打着火苗,或将脚伸进火里去烤。衣服湿得最历害的,三位老师就将所有衣服拿出来,夏衣冬衣,长的短的,全拿出来,给他们换了。一时间,火堆边长衣短裤,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新奇,很是乐。雨有时悄然停了,火还在旺旺地烧着,这时,温暖就在整个山顶浸漫开来。
桃源小学的夏,似乎更有夏味。
夜幕降临,凉风习习,白天里堆着一团团浓绿的梨花山,一团团黑。天空又深又亮。天空缀满繁星。繁星之上,还是繁星。银河搭在屋檐下。学校没有了学生,三人批阅过作业,陆陆续续搬条竹椅围坐到檐外,摇着蒲扇,说些闲话。无话可说时,就看山下,看河那边。那一边,稀稀的三五灯火,田垅上,两三火光,晃动。有东西敲打铁桶,声音很清脆。声音是识路的,借点点星光,就能过河。那是举着杉木皮火把,扎泥鳅呢。也不知谁在说,没有人接腔。小溪也不搭腔,闪着幽光,悄然北去。
悄然间,桃源的秋天到了。
天空又高又蓝。满山的梨树,在嫩绿过一春、浓绿过一夏后,只留一束束清瘦的枝条,向着天。学校立在其间,有几分孤零。
学校三间教室,一字排开。中间有个礼堂,常年漏雨,地面有几处凹。丁老师的鸡总喜欢伏在凹里,用爪抓黄土,凹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礼堂东,是张爹的房。西,我住。再西,学校的厨房与柴房。一家五口的丁老师就住在柴房边稍大的房间里。柴房里开了一个铺,近70岁的丁妈住在那。丁妈给我们做饭,并很负责地在灶台上给我们烤雨水淋湿的粉笔。
丁妈眼有疾,一到秋天眼睛就红线锁边,泪流不止。一天天地,她在厨房里转,在为我们做饭时的同时,擦那永远擦不干的眼泪。
第几节课了?
她逢人就问。
老师便回答。
一转身,她又问。
第几节课了?
人老了都这样?便不再有人回答。
大家忙。
复式班呀。要么一三复式,要么二四复式。同一课堂上,上半节在这一年级教拼音,下半节又转到另一年级教数学。
张爹说,这叫旦角、丑角一人来,打双花鼓。
张爹打了32年双花鼓。这真难为了他。那眼睛太差啊。朗读课文时,鼻尖抵字,脸埋在课本里。大家便笑:这哪是看书,分明是嗅字嘛。坐在后排的孩子欺他,常是整堂课在教室后边的窗口里爬出爬进。那里,蒙窗页的塑料布早就不见,或者,干脆就没有了窗页。
我的课没这样乱。少先生,老郎中。我用“诗和远方”拴着孩子们。
秋天的日子有些冗长。好久好久,檐下那半截角钢才第六次敲响。这时,拍打着一身的粉笔灰,看孩子们一个个走下梨花山去,然后,大家见面说“一天了”。过一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大家又说:“一天了,一天就这样了啦?”
很快,一年也就这样了。
这是桃源村小学的冬天。白天,我们依然忙着,跺着脚,哈着气,和孩子们一道用书本取暖。入夜,万籁俱静,我们在寂静中守望着我们的桃源。北风依旧不紧不慢吹。吹,吹,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时传来“咔嚓”“ 咔嚓”的声音——漫山的雪,又压断某一竿竹,或者,又压断某根树枝了。
……
1990年夏,我离开了白沙。时间一晃就是近30年。当年的翩翩少年,已是鬓生华发。年在长,梨花在瘦,我的怀旧之情愈浓。我一直想回桃源村小——我寄托着青春与爱的地方去看看,但终未如愿。我知道,长沙县的教育早已今非昔比,教育教学条件已极大改善。这片培育过黄兴、李维汉、田汉及朱镕基等时代栋梁的沃土,正在写下新的教育篇章。当年的桃源村,也已于2011年实行生态扶贫移民,桃源小学也已不复存在。然而,“回忆在彼德堡的日子,那里的风雪都是温暖的”,我想,精神真的可以与物质无关,时光易逝,但一切美好的记忆和情感,将永远长留在记忆之中,温暖人生全部。
(二等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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